以下文章来源于建筑档案。原创 档案记录人 。
15
以文字纪实,以对话启发。
这里是《建筑档案》对话现场!
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
德国包豪斯基金会学术委员会顾问
上海市建筑学会副理事长
李振宇
我觉得人生应该是多元的、丰富多彩的,我很感恩生活的经历,让我能够在不同的阶段够做不同的工作。现在来说,我主要还是在学院的管理,第二位是教学和研究,第三位才是设计,所以我是一个业余建筑师。
我并非一个经典意义上的同济好学生,因为真正的同济好学生都拥有很高的起点,他们大都对建筑有着准确细致的理解,也能在刚进入校园的时候就画出很赏心悦目的设计图。
而我在建筑方面不是这样的“天才”。实际上最初我更多的兴趣在文学上,高中时期我立志成为一个文学家,因为我喜欢写文章写诗,喜欢读文学作品。对于我来说,文学是一个与建筑完全不同的领域,它是一个虚拟世界,我们需要在虚拟世界中构建自己对世界的认知,而且它特别看重人和人之间的交往。然而建筑则是更加具体的一个学科,它是为现实服务的,而不是依靠意识构建的虚拟世界。
历届博士生 硕士生
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想做一个理论家。我跟从陈从周教授,想做一个园林学者,做一个中国建筑历史的学者,而且甘愿清贫。但是我毕业留校以后,阴差阳错,有了一个新的契机,学院派我去担任同济室内设计公司的副经理,从此摸爬滚打,跟同学、朋友和同事开始自己的实践。
1989到1999年,我进入了一个成为建筑师的摸索阶段,有意往建筑师的方向走去。这十年之中,有三件事对我影响比较大。
第一件事是做设计,尤其是住宅设计。艺术创作要特立独行,要反向思维,但住宅设计特别需要贴近生活,关注日常活动体验,把自己带进去,将心比心,角色互换,做住宅建筑设计师这十年我和郑士寿等同事积极开展不少设计实践,收获很大。第二件事是全国第一批考过一级注册建筑师,这对我鼓励很大,让我对考试有信心。第三件事是教学,我做老师很投入,上课从不迟到,有很足的劲头,跟学生交流比较充分,有些学生现在还记得我年少气盛和尖锐而直接的口吻。
在郑时龄、刘云等老师的关心下,我1999年到2001年出国进修,在柏林工大Peter Herrle教授指导下读联培博士。这两年很用功,大概去了120个城市,看了800多个项目,走访了42个专家。
从德国回来后我做得最顺手的事是国际教育合作,在德国的两年给了我很大的帮助,所以我觉得学生应该利用这样一些中外交流的机会开拓眼界。我们做了中欧工程教育联盟,制定了中欧双学位的推荐标准等等国际教育合作的工作,有人说我是在奉献,我本来自己可以做很多设计。但是我觉得我得到的比我付出的多,我得到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,贡献让我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从德国回来后学院王伯伟、俞李妹等院领导聘我做院长助理,做了五年;然后辅佐吴志强院长,担任副院长,做了三年;这八年中学院送到欧洲去交流学习的学生总数达到1000多名。后来到学校的外办做了五年的外办主任,从2014年的2月开始回到学院担任院长。我觉得生命或工作当中最重要的还是热情,但人不是天生是有热情的,而是我在关注这件事,我愿意投入我的热情,使得它能得到回报。
如果我像我的一些同学或朋友一样,从一进大学就是一个典型的好学生的话,就会自我暗示去做单打一了。可能正因为我不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,所以我有了更多的选择。我读大学的时候,干了三件让我挺高兴的事,同时这三件事对我来说也意义非凡。
第一件事是我在本科的时候,跟一批同学一起组织了同济大学建筑系“青年建筑学会”,也就是现在的未来建筑师协会,当时我是创始会长,学会一共一百多人。
我和协会里的成员一样,只是对建筑似懂非懂的年轻学生,对未来充满了好奇,关注建筑理论和建筑实践,如贝聿铭先生当年做香山饭店等。我们组织这样一个协会纯粹是出于对建筑的浓厚兴趣,让我倍感高兴,也极大地增强了信心,既为他人服务,又锻炼了自己能力,是利己利人的。
第二件事情是学会受到老师鼓励。当时针对圆明园是否应该重修的问题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,很多人满腔爱国热情,觉得要爱我中华,修我长城,重建圆明园以表达爱国情怀。然而我们学会却有完全不同意见,认为这既无必要也无可能,我们提了一个观点:不要重修圆明园,遗址就是遗址,废墟就是废墟。
首先,我们认为一座遗址变成遗址公园的的意义更大,可以起到警示作用,提醒我们不忘历史,正视历史,望向那一片废墟时,才能联想到民族的耻辱,记住我们的使命;其次就是建造圆明园的技术条件、艺术条件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,要重新修建一个世界奇迹级别的建筑谈何容易?
当时很多老师都支持我们这些学生的活动,比如罗小未,吴光祖,喻维国等老师;兄弟学校的很多老师,比如说清华的郭黛姮、徐伯安老师;北建大臧尔忠,还有故宫博物院的单士元先生。我们的观点在文汇报头版头条报道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转播,工人日报头版转载,引起了一定的社会反响。对于当时还是青年学生的我来说,鼓励挺大的。
第三件事是把毕业设计完成,我运气很好,毕业设计是跟着上海民用建筑设计院做的,民用院接了这样一个任务,让我们学着做方案,当时带我们的戴正雄老师看中我做的方案,就用了。
后来我跟着陈从周先生研究园林,看庙宇、山洞、古迹,自己安排调研,我跟他做的题目叫“第宅园林的作用和意义”。从中我学习到,第宅园林和私家园林不是完全一样的概念,我的核心想法是第宅园林在中国建筑史、园林史中扮演的角色是中国建筑的补充,因为建筑在一个理智的体制下比较规矩,不能逾越,但园林拓展了空间,拓展了制度,拓展了内容,拓展了一种创作的天地。
我能去柏林进修,既是意料之外,又是意料之中。
意外是因为那时候与国外交流挺少,有一天好几个同事告诉我,有申请国家留学基金在资助去德国,我就报名了。情理之中的机缘是,我怕自己本科专业德语荒废,主动跟当时的副院长刘云老师申请多教两节专业德语课,不要任何报酬,每周两学时和同学们相互锻炼,我坚持了七年。
所以当选拔去德国的机会来到时,我就能很容易地把握住。一共有两个名额,当时的郑时龄校长直接建议一个名额给我,他说,李振宇过去七年一直在教专业德语,而且一直坚持到现在,这个名额应该给他。这次德国进修既是无心之作,但是又是有心栽花,去德国这件事既是偶然的,又有一定的必然性。
到了德国以后,我特别珍惜这样一个机会。我碰到的老师特别好,他叫彼得.海尔勒,研究发展中国家的建筑。他的博士论文是研究菲律宾建筑,他对菲律宾、南美、非洲和东亚都非常感兴趣,也来过中国两次,但都没找到合作的人,我过去以后他很关心我。见到他的第一天,我就准备了一张纸,上面写着五个问题,然后复印好了一份,他一份我一份。我问的五个问题是:
第一,我想做的博士论文是柏林上海住宅比较研究,您觉得这个论文题目行不行?
第二,能不能请您给我开一个书单?我应该读哪些书?
第三,能不能推荐我看一些跟我研究的题目有关的作品?
第四,第四我在中国教了十年设计课了,我能不能跟着您给您做助教,上设计课,我不要任何的补贴。
第五,我在福州设计了一个天元花园,还挺受欢迎的,但是我完成了第一期,能不能拿第二期作为我们设计的一个基地?
他是一个很严谨内敛的人,但是对学生其实非常积极热情。他看了这些问题就跟他的秘书讲,给李先生提供一个钥匙,一台电脑一个桌子,不是每个博士生每个访问学生都有这个条件,而我就直接这样登堂入室,这件事情是我来到柏林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。
我在柏林做的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每天都到研究所。当时因为我已经35岁了,所以我认为我要珍惜每一天的时间,因此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在路上,而且每天都到研究所去。因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接触到人,才能与别人交流,进行思想上的交流碰撞,从而有新的收获。正是在那个时期,我跟很多德国的老师同学建立了各种各样的友谊,有的是很松弛的,有的是比较严肃的,有的是萍水相逢的,甚至有的二十年下来还是好朋友。
在柏林进修期间另一个对我产生强烈影响的就是柏林这座城市本身。柏林这座城市对于一个学建筑的人来说,简直就是一个20世纪的建筑教科书。20世纪的最有名的一百个建筑师,有80个以上在这座城市有作品,所以柏林整个城市就是一个现代建筑发展的画卷。对于柏林来说,最重要的时间段还是1984年到1987年,在柏林发生了一件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建筑实验活动——IBA,国际建筑博览会。
当时提出来了三个口号:“live in the city(住到城里)”;“批判的重构”,向城市学习,向历史学习,把历史当中的空间类型转移成今天的东西;“谨慎的城市更新”,对于老建筑,应该尊重它的比例和体量。这三句口号凝聚着柏林这座城市对待建筑的思考。
2001年回到同济,我和王志军、蔡永洁二位同事兼老同学合作进行设计工作,做了不少尝试。他们两位也是从德国留学回来得,蔡永洁在那里待了14年,我们一起合作8年,做了不少有意思的设计。应该说,这一段时间的教学工作、设计工作受德国影响挺大的。
2017年12月,我和学生合作在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叫《迈向共享建筑学》的文章。这其中凝聚着我一直以来对于一个问题的思考成果,我的思考逻辑是“对于建筑来说,建筑的形势到底在追随什么?”当放到历史进程中去看待这个问题时,你会发现在历史的长河中,每一个不同的历史阶段都有不同的答案,而形式背后所蕴藏的不同逻辑直接影响着这一时期的建筑理念。
比如说在上古时期,恶劣的自然环境,以及未形成的社会秩序,决定了建筑是“形式追随生存”的,因此能够维持人类生存、为人遮风挡雨的形式就是好形式。到了漫长的古建筑时期,“形式追随秩序”,因为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下,通讯也不那么发达,国家需要靠一种秩序来显示社会结构以及国家的权力,这一点从西方的教堂和东方的宫殿的建构就能窥知一二。
到了现代主义就演变为了“形式追随功能”,因为生产力发展了,电报电话都出现了,所以当国家要传达指令时可以依靠报纸等等媒介,不再需要通过建筑本身来展示这个秩序,因此建筑自然而然地向着满足实用性的方向演进。然而在形式追随功能几十年以后,我们却发现国际上的建筑成为了千篇一律的火柴盒。
于是后现代主义就出现了,后现代主义就是“形式追随多元”,可以说这是为了多元而多元,要隐喻、语言、言语。这是对于现代主义千篇一律建筑风格的一种解构。再过了几十年,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,全球出现了气候变暖,大气污染等等现实的生态环境问题,因此建筑开始遵循“形式追随生态”的逻辑。可是到了今天,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形式追求呢?
对此我就做了一个猜想,那就是“形式追随共享”。因为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手机了,手机就是一个移动终端,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获得海量的信息。
就像埃森曼说的那样,信息化以后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建筑,不必像原来那样像某一种建筑。当建筑也与信息化相结合,我们与建筑的距离就被拉近了。比如在将来邮电局就不必做得像一个邮电局了,因为信息化之后,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来找到邮电局。实际上邮电局这种形式已经改变了,因此将来特别重要的是共享出现了,并且是以一种新的方式来出现的。
应该说,有城市就有共享,因为城市本身就是以一种共享精神为内核的。这种共享思想与雅典神庙或者教堂前的广场是一脉相承的,我们把这叫做全民共享。
另外还有一种叫让渡共享。在21世纪之前,有很多的让渡共享,它的意思是这个东西本来是我的,我让给你用。比如说汇丰银行顶楼,到周末的时候就起到是民用的作用,或者像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屋顶就让渡出来,变成了公共空间。这种理念到了今天出现了一种叫“群共享”的东西,凭着手机的朋友圈,我们可以来共享建筑,比如今天有院长办公室,可能以后没有院长办公室,可能有一台手机,有一台电脑就是办公室。
其实每个人理解的建筑学都是不同的,一百个人就有一百部《红楼梦》。因此我们应该从自己的视野出发,去与别人交流碰撞,从而得到更加成熟的对建筑的思考理解。所以各种不同的对于建筑的理解,比如有的人做建构,有的人做类型,有的人做社会性,然后有的人认为建筑就是风花雪月,有的人认为建筑是个纯艺术,这些我觉得都对,只不过我们在这个时候应该是鼓励或者包容多样的理解,而不是固执地坚持只有自己理解的建筑的才是对的。
本文图片由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李振宇教授工作室提供